工地，就是這么一座山。一輩子的悲喜，一輩子的榮辱，一輩子的平淡與激蕩，寫滿安全標(biāo)語：楷體的付出，草書的糾結(jié)，以及，宋體的庸常。

沒有誰，是為工地而生的，但多少人，卻要在工地里終老。是的，一輩子的光陰，實實在在地扔在了工地里頭。無論來的時候曾經(jīng)多么光鮮亮麗，工地最終還給你的，不是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老頭子，就是一個皺紋縱橫的老太太。

沒辦法，還是那句話：風(fēng)流總被雨打風(fēng)吹去。

在一個工地里待久了，時不時會陷入到一種情緒之中：痛苦不堪。痛，是因為一眼看不到頭；苦，是因為一眼又看到了頭；不堪，是明知痛苦，卻無處可逃。

看不到頭，是生活除了重復(fù)就是重復(fù)，不咸不淡，毫無新鮮可言?？吹搅祟^，是一輩子的光陰就這樣了，不死不活，再無改變可言。無處可逃的意思是，明明知道這個地方不是自己最好的歸屬，卻還得死皮賴臉地待下去，把它待成最后的歸屬。

就這樣，枯燥，跌進了重復(fù)的深淵；熬煎，跌進了光陰的深淵；自己，跌進了工地的深淵。

多少人，在工地里掙扎著。

他們在得與失之間進退兩難，在榮與辱之間忍氣吞聲，在臉色與角色之間委曲求全。這樣的人，一般都正直善良，眼里容不下沙子，看不慣小人，見不得卑鄙之事，卻也容易瞻前顧后，畏首畏尾。最后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，掙扎成了掙扎者的墓志銘。

掙扎，成全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茍且。本欲主動出擊，利弊權(quán)衡過后，退讓了。想要據(jù)理力爭，忖度形勢過后，放手了。然而，心中又分明不甘，于是，一次次關(guān)涉工地的斗爭，沉到心里，成了一場場自我折磨。

多少掙扎，最后都演變成了自我折磨。罵一陣，笑一陣，爆發(fā)一陣，冷靜一陣，怨憤一陣，寬慰一陣，一陣在胸腔，一陣在九霄，一陣英雄氣長，一陣英雄氣短，但長陣更短陣，無處覓歸程。

這樣的掙扎，是對一個人尊嚴(yán)和信念的巨大摧殘。

然而，更苦的地方還在于，無論掙扎到多累多痛，始終不愿讓別人看出來。表面上，還得裝作強大，迎來送往，歡聲笑語，泰然自若。只等喧鬧散后，暗夜里，惟一顆破碎的心，惟一個悲愴的自己，彼此形影相吊。

工地，是一棵枝柯縱橫的大樹。每個人，都是為利益而飛進飛出的雀子。

最肥美的工地，是油水足；最舒心的工地，是人事簡單。會不會有這樣一家工地，兩全其美，既油水足，又人事簡單呢？答案是：沒有。因為，它違背了兩個原則：一、有利益必紛爭原則；二、人性貪婪原則。大凡油水肥美的地方，周圍總會埋伏著無數(shù)的欲望，而欲望叢生的地方，不會有優(yōu)雅和謙讓。

其實，待在一個清貧的工地，是美的。至少，你會活得簡單。此間，沒有爾虞我詐，沒有勾心斗角，沒有爭名奪利，沒有得寵失寵，沒有欺侮霸占，什么都沒有，除了幾個干巴工資，幾個干巴人，一縷清風(fēng)，幾輪朗月，沒有大風(fēng)光，卻有大自在。

有的人，喜歡窩在清貧的工地過生活，要的就是這個清凈和輕松。這個世界上，有一批這樣清風(fēng)朗月的人，他們心底是樸素的，只要能養(yǎng)家糊口，絕不多生一絲貪婪。他們有詩一樣的內(nèi)心，養(yǎng)個花，種個草，侍弄一只蛐蛐兒，便也覺得得到了人生的全部。

不可否認(rèn)，也有這樣的人，他們天生喜歡在利益之間周旋，在上司面前獻媚，然后玩陰的，耍橫的，左右逢源，兩面三刀。哪個工地里，都會有幾個得志的小人。當(dāng)然了，陰暗的東西在成全他們的同時，也終會毀了他們。

道理很簡單，在利益那里，總會有一種陰暗吃掉另一種陰暗。在這個問題上，沒有雙贏，只有你成我敗，或兩敗俱傷。

在一些工地里，上司決定的，往往不是工地的命運，而是工地里人的命運。上司的一句話，有多少人得意，有多少人落魄，又有多少人，一腳天堂，一腳地獄。

上司的陰晴，左右著天底下多少工地人的寒暖。

上司并不強大，是上司的權(quán)力強大。一個上司走了，還會有另一個人帶著權(quán)力來管著你。所以，你永遠(yuǎn)贏不了上司，要想在一個工地順利地待下去，你所要做的，只能是戰(zhàn)勝自己：要么強大到你不可或缺，要么弱小到凡事都逆來順受——當(dāng)然了，這是一種最悲愴的戰(zhàn)勝。人世間，多少人，以這種泣血的方式，換取著工地里的一點點日月天光。

最倒霉的命運大概是，有一個與你勢不兩立的領(lǐng)導(dǎo)，他管著你，你一輩子待在這里，他也一輩子待在這里，永遠(yuǎn)沒有離開的跡象。于是，生活就真的成了一場看不見盡頭的掙扎和煎熬。

不過，領(lǐng)導(dǎo)一定也夠累的。那么多年，他的心里要一直裝著你，朝也盯著，暮也盯著，時刻不敢放下，久盯成恨，久恨成傷。無論起初是多輕多小的一個你，到后來，也會成了他生命里的重荷。

（作者：馬德，河北人，作家，著有《當(dāng)我放過自己的時候》等，本文根據(jù)新書《允許自己虛度時光》改編；改編整理“測量”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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